（接上篇）
司机在街口让我下车，我独自朝酒店走去，远远就看到酒店高楼与附近的建筑群看似完好无损，感觉仿佛放下心头一块石头。酒店大堂比昨天来得拥挤，大家彼此问安，交换见闻。
我径直爬上四楼的房间，打开房门，看见地上散落了几瓶原本摆在桌上的矿泉水，本来是竖立摆放的旅行箱却已横躺在地上。除此之外，并没有发现其他的破坏损失，安下心来后，才想起尚未用过午餐，而此时已经五点多了，赶紧出门打算提早用晚餐。
走出酒店大门步行不远，凑巧与两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子迎面相遇，听到她们以熟悉的乡音交谈，我就用马来语向她们打个招呼，她俩马上趋前关切地向我问长问短，还拉我合照，坚持请我一块儿用晚餐 ！ 原来她俩是来自吉隆坡的自行车队的成员，车队有约十位马来青年（他们原本打算骑车行走在海拔5000米的雪山群峰，出发前却不料就遇上了地震，骑行计划可能因而泡汤）。走入餐厅，听到老板粗声说食材有限，实在没法子再增添一份食物（饺子），两位马来姑娘居然大方建议与与我分享食物！为了表示尊重她们的宗教，我再三谢绝并马上告别，然后回到酒店的餐厅用餐。
酒店餐厅服务生礼貌地端上菜单，让我任选菜式。我点了一份丰富的晚餐，毕竟肚子太饿了。邻桌有几个中年亚裔男女也在用餐，桌上摆满各式香辣的泡菜。他们“可怜”我孤单一人，主动热情地请我分享美食。稍微交流后，得知他们几个是南韩釜山的徒步团队，已经顺利完成徒步穿越冰湖的行程返回加都。他们几人前后来过尼泊尔徒步多次了。
用毕晚餐，酒店老板亲自陪同部分住客到室外溜达，以熟悉酒店周边环境的空地，必要时作为紧急梳散的避难场所。
刚结识的韩国徒步队员全体放弃睡房，在酒店大堂打地铺过夜，看来他们心里有数。我则要求酒店给我换了房间，由四楼换到二楼，心里感觉踏实许多，也就回房穿好冲锋衣和跑步鞋，上床倒头睡觉。
直到半夜三更，睡梦中迷迷糊糊感到有点摇晃，立马从床上跳起，飞奔下楼冲出酒店外。还好，余震幅度不大，时间也不长。待晃动停歇后，我随众人返回酒店，入房继续睡觉。黎明前又来一波余震，再次惊醒跑出酒店，体验了另一场虚惊。
挨过难眠一夜，早上大家碰面亲切道安。我在酒店餐厅，点了西式早餐，独自慢慢享用。心里估计今天预定的行程可能多半不能成行。果然，司机始终没有现身，电话也联系不上。
邻座有个日本妇女也在独自用餐，相互点头问安后，我使劲用有限的日语与她交谈。原来她已60岁出头，今度是她第28次的尼泊尔假期。40岁首次来到这个微笑国度，之后她每年至少来一次，欲罢不能。可惜言语不通，无法更进一步分享她不寻常的尼泊尔经历。
呆在酒店，没有报纸、电视、网络，就只能找人聊天交换信息。酒店住客绝大部份是欧美的年轻背包客。虽然没有语言障碍，总觉得难以深入沟通。无从获取更多确实的信息。
午前和午后，又有几波余震来袭，震幅越来越大，其中一次竟然是水平横向的摇晃，而且持续超过一分钟，大家心里开始慌了。于是，据说当天晚上可能会发生强烈余震的传言，就经由口口相传而散播开去了。
到了午餐时间，酒店餐厅服务员悄悄告知，当天仅能提供炒面或是炒饭。心里顿时甚感不妙，用完午饭后赶紧出外购买干粮备用。在空荡的街巷走了近一公里路，才找到一家店门半掩半开的小超市。推门进去，只见遍地是散落的商品，刚来得及从地上捡起几筒饼干和几瓶饮用水，店主已经慌忙地关上店门。
回到酒店，老板看到我抱回来的干粮，即刻向我探听是哪里拣来的，二话不说差了两个服务员赶去购买，却扑了个空。
我回房间想洗个热水澡，却因为停电没热水供应。老板说庆幸自家备有水汞，指着对面的酒店说他家缺了这个设备，已经断水多时。
到了晚餐时间，餐厅就只能提供单味炒饭，其他的统统没有了，据说城里的食物供应链已嘎然切断了。
我开始直觉感到耽心，如此下去，不就将会发生严重的食水短缺、甚至于粮荒了吗 ？紧接着，不就可能发生抢粮危机，甚至引发“打砸抢烧”的骚乱局面吗 ？
听说机场已恢复运作，心里暗暗庆幸，只要撑到明天，即将迎来预定返程回国的日子。
于是穿好防寒冲锋衣，并将雨衣头灯等应急工具放入背包带上，来到之前早已盯上的一处办公平楼周围的空地。只见该处已被许多市民所“占领”，其中不乏中国人。其实，印象里来自中国的游客在城里几乎已“泛滥成灾”，沦落为地震难民的当然不在少数。我趋前与几位年轻的中国人交换信息，他们对于幅度较大的余震可能来袭的传言显得提心吊胆，再三商量后集体决定投奔中国大使馆，并诚意邀我一块去，他们居然说海外华人都是中国人。听后心里涌现一股暖流，但我还是谢绝他们的好意。
有“人满之患”的空地，很难为自己找到一处休息的角落。其实我当时没有半点睡意，于是打算斜挨着一根石柱休息。旁边有两个中国女生，与几个当地男生在用英语打情骂俏，见我会说英语和普通话，马上亲切地与我攀谈起来，话题居然合拍， 从灾难见闻，到人生感悟，深入到佛理哲学.....。她们一群人早就在草地上铺好席垫，她们居然主动让出一个角落，请我“席地同眠” 。
顿时感觉一场灾难，竟然如此这般地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！人性的善意，排除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 ！盛情难却，我却也被感动得一夜难眠。
精神清醒之下，想起了此行的点点滴滴，尤其是不期而遇的几个有缘人。杜巴广场抓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的那位熟睡在吊包的男孩，登山路上偶遇的几位老当益壮的徒步者、在5000米处与我擦肩而过的无腿登山者，还有我的背夫兼向导.... 。他们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幸运地避过了地震劫难 ？........
这是一个五味杂陈的难眠之夜，人性善意的互助带来的温暖，纠结着灾难临头的忡忡忧心，以及破晓后即将脱困回家的滋滋暗喜.......
次日破晓，赶回去酒店收拾行李，顺便用冷水勉强淋浴。我已准备好提前出发到机场，临走前步入餐厅碰碰运气，巴望还有一顿简单早餐充饥呢 ？ 听说还有炒饭，简直喜出望外。待炒饭端出来，发觉分量不及昨天的一半而已！
回想地震后的第一餐，随点随有，然后是炒饭或炒面任选其一，再后就只剩炒饭别无他选，到最后的份量萎缩近半的炒饭，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，估计这个城市即将频临断粮的危机
....
吩咐酒店柜台帮我叫车，回说当天叫车难度很大。不过旅行社老板刚刚来了电话，说会亲自送我去机场，听后又是一股暖流泛心头。车子准时来了，在路上我向旅行社老板问长问短，他简单的说起他的家人以及雇员，尤其是我的向导
Lochan ，都庆幸逃过地震一劫。他居然放下家里和公司里灾后尚待处理的锁事，亲自送我到机场，我的确不知如何表达万分的感恩。
机场的次序乱糟糟，航站柜台挤满了人，乘客争先恐后地办理登机手续。我足足费时2小时有余，才拿到登机卡。好不容易进入候机室，里面的情况比外面来得更加混乱，根本无法找个椅子坐下休息。即便站立的空间都极度有限，人挤人之下就只能长时间站立“入定”了。候机室内有一家唯一的餐饮“摊位”，只提供冷热饮品，却没有快餐、泡面出售。
加德满都机场只有一条跑道供航班升降，所有国内班机、国际班机、民航机、军用机、直升机轮番在同一跑道降落和起飞。几架国际救援的大型军用运输机，以及半卸下的救援物资，占用了停机坪不少的面积。显然，相对于国际方面的快速救援动作，尼泊尔方面的应对能力明显地慢了何止半拍。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，好几位尼泊尔的大官员，忙着带领一大批媒体采访队伍，穿梭在救援物资前面，摆波士摄影以便发放到全世界的媒体。跑道上滑行的班机因而被逼让路，等待降落的飞机更因此被迫在蓝天上兜圈圈。
尽管出现种种局限与无序状态，这个机场仍然继续运作中，简直难以置信，却又那么难能可贵 ！
期间，中国四川救援队（应该是2008 年汶川地震灾后成立的）飞抵，队员煞有介事地在停机坪操练一番，可惜没能吸引候机室里众多疲倦的眼球。
我的预定登机时间是午后3点，心里其实已做好应对班机延误的准备。万万没料到，我从早上9点，痴痴地待到傍晚7点多，方才听到播音喇叭传来坏消息 ：我所搭乘的泰航班机，因为无法降落加德满都机场，已被迫他往，航班已被取消，乘客被催促返回航站提取行李。
我的天哪，已经僵硬地持续站立了一个大白天，三餐也都错过了，饼干啃得有点想吐的感觉。我的情绪顿时频临崩溃，更不晓得明天的班机怎么安排，反正不能返回城里。跑遍整个航站，买不到饮用水和泡面。只好无可奈何地躺在机场地板上，与其他横七竖八的成排“僵尸“，捱过另一个饥寒交迫的漫漫长夜。
半夜里实在无聊，掏出手机把玩，惊喜地发现竟然有慢速网络覆盖！赶紧翻看手机里的信息。其中有一条是儿子之前发来的，告知马来西亚政府派出一架军用运输机，准备撤出受困尼泊尔的国人。心里暗忖，无论如何，必须避免无谓的滞留和波折，当下果断决定改乘军机，并发出信息交代儿子替我上网安排插队。
次日清晨，在航站外头果然找到已经聚合成群的近百位同胞。没想到，在群里再度与单车队员喜相逢，格外高兴地闲聊起来。突然间，人群里传出一阵男人凄厉的哭声。原来地震发生时，有来自东马的徒步队伍，在仓惶间与其中一位队员失联。幸运的是，登山导游于灾后找到了失联的队员，并及时将他送来机场回归队伍，几个大男人激动地抱成一团 ！
大家耐心等待大使馆的官员协调安排，一直等到中午时分，终于传来确认登机的好消息。此时，人群又突然起了一阵骚动，原来有两位单车队的队友径自放弃随机回国的机会，决定留在尼泊尔投身救灾当义工。同胞们深受他俩哥儿的义举所感动，纷纷鼓掌为他们喝彩打气，不约而同地掏出钱包里剩余的尼泊尔卢比捐出支援他们。
此时，我听到播音喇叭宣布泰航班机的起飞时间已经确认，催促乘客及时登机。一时间，我心里顿然起了犹豫，想起昨天没有提取的托运行李，是不是已经运上这趟班机 ？ 如果我回头搭乘班机，泰航必定会为我的行李负责。如果转乘军机的话，万一行李不翼而飞，只能自叹倒霉了。衡量再三，还是觉得军机靠谱。更何况难得有缘搭乘军机，即便丢失行李，也在所不惜了。
上了军用运输飞机，发现机上座位简单狭窄，噪音挺大，感觉极不舒服，感觉飞行速度也比商业客机慢很多，恍恍然度过又另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。
终于在次日凌晨飞抵吉隆坡Subang 机场，抵达国门的时间，距离地震发生的时刻，已经相隔110小时了。走下飞机时，感觉身体有点虚脱，骨架几乎快要散开，精神更是恍惚。幸好儿子来接机，脱险回家的欣喜，毕竟不言而喻了。
而我之前托运的两件行李，居然奇迹般地于次日由泰航“完璧归赵“，此前的种种忧虑，一扫而空。
5 月 12 日，惊传尼泊尔再度发生 7.2 级的余震。我拨电给陪伴我徒步的背夫兼向导 Lochan了解情况，得知家住偏远山区的他们一家，这次遭殃了，他家的石砌屋子严重倒塌，暂时住在简单的赈灾帐篷里。面对即将来临的夏季连绵雨水，惶惶不可终日。
我于是联系俞自海和洪以谋两位热心的驴友，联手主办了一场爱心讲座，为他的家人，筹集了合共马币
8,000 元的义款，经由银行汇款过去帮助他们重建了家园。
我的 2015 尼泊尔之行，也因此划下了悲喜交集的句号。谨此再次向各位亲友在地震期间及灾后的筹款活动，所表达的关切和爱心，致以诚挚的谢意 ！
后记 ：
因为时间的因素，之前赶在地震周年纪念日写完“上篇”，却拖延许久方才续写“下篇”。其中主要原因是这期间，我一直在反思这段不期而遇的地震经历。
说实话，地震发生时，我确实很冷静。灾后也没有强烈的劫后余生的惊吓。经过一番反思和剖析，也许是因为当时自己的确没有亲眼目睹严重的灾情。
当时我所经过的加德满都市中心地带，一般市民大都显得沉着淡定。事发后的48小时，市面上并没有出现过度的混乱，甚至没有见过民众争相囤粮，或是争先恐后逃亡的现象，更不曾听闻灾后发生过“打、砸、抢、烧”的暴力事件 ！市民悄然将房舍或商店关门上锁，自发地去寻找合适的空地露宿。市面上难得看到警察或军人的影子，也极少碰到救伤车呼啸而过。
难道说这个国家的老百姓，已经对多发的自然灾害习以为常了？还是他们对官方的援助不存幻想，只能默默地面对灾难而任由命运摆布 ？
难道说这个国家的老百姓，已经对多发的自然灾害习以为常了？还是他们对官方的援助不存幻想，只能默默地面对灾难而任由命运摆布 ？
犹记得地震后，我像个冷酷的游魂幽灵，背着相机在酒店附近穿街过巷，始终没有捉拍到“经典性”的灾难镜头。反倒是安全回国后，再三翻阅报纸和网络上的“新旧闻”后，心里才浮现后怕的阴影。
（全文完）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